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沿着这条歌之途 我们唱着歌谣找到自己的归属

2020-07-21

几年前,我读到了布鲁斯·查特文的《歌之版图》,之后的几年时间,我向朋友多次推荐过这本书,尤其是那些喜欢音乐的朋友。当然,我也知道,这本书不只和音乐有关。

在这本书里,布鲁斯·查特文探究的是澳大利亚土著人的精神主体里,非常重要的一环。在澳大利亚土著人的传说里,在创世的“大梦时代”,图腾精灵曾经在这块大地上游荡,边走边唱,用歌声为他们所遇到的一切生灵命名。” 每一位图腾祖先走遍大地,不仅留下脚印,同时也播撒下语言和音乐。大地上遍布着这些‘大梦时代’留下的路径,它们成为‘道’,沟通联系着各个部族,即便它远在天涯。”

从那时起,歌谣就成为土著人生活里最重要的事物,他们相信,世间的道路,是因为歌而诞生的,是为了把歌传递下去而出现的,他们也认为,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歌谣,都拥有那段歌谣流传过的土地,歌谣就能宣示对土地的所有权。歌谣把诸神时代和现实串接在了一起,歌谣让他们生活在迷醉之中。

读过这本书之后,我一直想走一走属于我们西北的“歌之版图”,去探访那些唱歌的、写歌的人,探寻这些歌的来历,以及他们精神的图景。这个想法虽然只是个模糊的念头,却始终停在我的写作愿望清单里。但还没等我动笔,音乐家们用音乐做出了《歌之版图》。

麦田音乐的主理人老狼,和苏阳一起,邀请了在黄河沿岸生活过的另外八位音乐人,以各自音乐原乡的民间音乐元素为种子,创作了九首歌,组成专辑《九曲》。除了苏阳之外,另外八位音乐人是张浅潜、欧珈源、张佺、苏阳、胡格吉乐图、马飞、闫泽欢、王应天、刘东明。在他们的音乐里,听得到山西、河南的童谣,青海的花儿,和山东陕北民歌的元素。或者比民歌更钝,或者更锐,但都在那块歌之版图上波动。

“歌”到底是什么呢?仅仅是音乐是旋律吗?“歌之版图”到底是什么呢?仅仅是地理上的版图吗?在布鲁斯·查特文的书里,有一段作者和土著人阿尔卡季的聊天:

“歌谣不仅是地图,同时也是指南针。只要你会唱自己的歌谣,无论你漂泊到什么地方,你总能找到脚下的路。”
“外出‘溜达’的人是不是总是总是沿着某‘歌之途’前进?”
“过去是如此,不过现在他们也乘火车,或者搭汽车。”
“假设,他偏离了歌之途,会如何?”
“那他就侵入了别人的领地,说不定会挨标枪。”
“这么说来,只要他不偏离自己的歌之途,就总能遇到上他梦象相同的人,也就是说他的兄弟,是这样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他会得到热情款待?”
“是的,反之亦然。”

和《九曲》有关的音乐人,我认识好几位。

老狼,我们青春时代音乐黑匣子的重要组成部分。他曾经来过我们这个城市,来过我家,遗憾的是,他来的那段时间,我在外地生活。他在我家,用一把破吉他,为一群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朋友,唱了一晚上的歌。从那个我不在场的晚上开始,我就知道他和他的歌是一致的,他一点都不让我紧张。我甚至觉得,如果我转发抽奖微博,需要艾特三个人的话,也可以艾特他一下。他是自然、散淡和随意,就是对每个人的“热情款待”,在他面前,你我都已经,重要到不用特意重要了。

因为歌。

天水。《九曲》的企划统筹。我们是在BBS时代认识的,认识了二十年,真正见面是在去年,她和苏阳团队,一起来我所在的城市宣传电影《大河唱》。虽然是第一次见面,但我们丝毫没有陌生感,像是昨天才见过面。随后,我把她拉进了我的读者小群,和大家一起聊天。她通常在零点前后出现,是我们的“夜聊组女工”。我们就这样无情地来往着,一点障碍都没有。

认识张佺,也有十几年了。我还记得,第一次听到“野孩子”的故事,是在2004年,小索去世之后的第三天,为了一篇纪念文字,我去小索和张佺生活过的西固厂区,采访他们旧日的朋友。没过几个月,我就在一场纪念演出上,见到了他们。演出间隙,他在门口站了一会,但也没有人特意去和他说话,那也是彼此的“热情款待”。很快,十几年过去了,他们的音乐,越来越直接、肃穆和庄严,像木刻画上的风,每一缕线条都那么深深镌刻,都那么不容置疑。每次看他们的现场,都会觉得,我们之所以一次再次来听那些熟悉的歌,是来经受一次肃穆、庄严的时刻的。

还有浅潜。每次想起她,我都会想起萧红的那首诗:“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,我所想望着的,只是旷野、高天和飞鸟。”因为她,我专门去了倒淌河小镇,午后的倒淌河,异常安静,一家挨一家的四川饭馆门口,停着大卡车。而餐馆后面,就是无边的草地和天。在那种地方,你心脏紧缩,却又瞬间释然。

也是在《大河唱》的巡回放映活动上,认识苏阳的。那次活动后的聚会上,苏阳即兴唱了几首歌,尽管他提前要求大家不要录视频,但还是有人拿出手机开录了,苏阳生气了。那间livehouse的老板不安地说,我们是不是把苏阳得罪了,我说,不会的,不要说“得罪”这样的话。

因为歌。

还有张玮玮和郭龙,在白银,在兰州,在大理,我听着他们的那些白银往事,理清了过去四十年代的许多往事,也理解了我生活边界之外的人和事。

歌是歌,是《九曲》里,《忧伤的花儿》里的青海花儿,刘东明《拉魂腔》里的地方戏,胡格吉乐图的《光明》里的蒙古语,张佺和苏阳的《种地不种河滩地》和《高山上的绿韭菜》里的花儿,以及欧珈源《疙瘩山》里的阴郁叙事诗歌。歌也不只是歌,是草叶,是风,是旷野上的河流,是路,是城镇,是西部小镇上疯狂又孤独的霓虹,是工厂,是水汽蒸腾的浴池,也是咖啡馆、地铁站,亮闪闪的手机屏幕和游戏。这些是歌不是歌的事物,把我们联系在一起,我们只要不偏离这条“歌之途”,“就总能遇到上他梦象相同的人,也就是说他的兄弟”。

这大概也是老狼、苏阳,以“黄河”作为这张专辑的线索的原因吧。这些散布在黄河沿岸的音乐人,从来都不是分散、各自为阵、各怀心事的,他们都是一条河上的果实,一个故事的各条线索,异曲又同工,各自生活却又总会把那条河流带到自己所在的地方。每个人只要互相对望一眼,瞬间就了解了,似乎此前的二十年或者四十年,一直在一起。河流就是这样融汇的。

沿着这条歌之途,我们唱着歌谣找到自己的归属。《歌之版图》的最后,是一场弥留之际的见面,故事人物之一的“瘸子”,有三位即将去世的远亲,他们希望能在去世前见到瘸子。他们回到家乡,三个弥留的人躺在那里等待最后一次见面,见到瘸子,他们一起笑了,“确实。太精彩了。他们知道自己将往何处去,在一颗白桉树下,笑着迎接死神的降临。”

最后两张图是张浅潜拍的野花。

文章来自:作家韩松落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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